信息公告
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关于期刊 > 信息公告
音容笑貌犹在,学术风骨永存——怀念郭慕孙先生
发布时间:2020-07-17
【字体:      

郭慕孙先生突然离去,尽管事实就在眼前,但一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送走先生的几天里,脑海中时时浮现出先生的音容笑貌,总感觉他仍然在家里忙碌着。先生离去前两天我去看望他,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异常,他依旧同往常一样叮嘱两件事:一是推动介尺度科学,不要因暂时的困难而放弃;二是把PARTICUOLOGY 刊物办好。万万没有想到,这竟是先生的临终嘱托。

师从先生三十年来,他不变的神情,不变的严谨,永不知疲倦地工作,让人觉得这是永恒的,从不会终结,永远会如此。就像POWDER TECHNOLOGY主编Jonathan Seville说的那样“It is scarcely believable that Prof. Kwauk would ever die – he seemed to sail on serenely and unchanged”。

先生离去后,我好后悔那天与他聊的时间太短,他一定还有很多话没有讲完,比如:太阳能如何用于化工过程的加热,如何改变当前一些工程项目基础工作不够扎实的局面,中国期刊如何走向世界,EMMS (Energy-Minimization Multi-Scale) 如何进一步扩展其应用等等。

从1983年第一次见到郭先生,至今已有30年了。这30年来,一开始感受到的是先生的严谨;以后习惯了,熟悉了,又感受到先生在严格要求中带有的慈祥;然后了解深入了,感受到先生对待科学那份执着的追求;逐渐又感受到先生具体指导以外给予的无形的精神力量。无论遇到什么事情,成绩也好,困难也好,听听他的意见,心情就可以坦然。如今先生走了,除了难以言状的悲痛之外,还有一种强烈的失落感。与先生在一起的三十年情景历历在目,千言万语在喉,却难述先生的成就、贡献、学术风骨和大家风范。

对于郭先生的学术成就,在他90岁生日时,我有幸与他的朋友 Princeton 大学的James Wei和CHEMICAL ENGINEERING SCIENCE (CES) 的主编Alexis T. Bell 为他编辑一本纪念专刊,在前言中,总结了先生的学术成就和贡献,已为国际学术界所共知。此时此刻,我想我有责任把他的学术风骨和大家风范呈现给大家,尽管这是很多同行共知的,但或许是纪念郭先生最好的方式。


01 敏锐的学术思想

早在上世纪80年代,当全世界都在关注鼓泡流态化的背景下,郭先生独辟蹊径,把化工冶金所的流态化研究定位在“无气泡气固接触”,并逐步把目光聚焦到快速流化床中的“颗粒聚团”,认为要解决气固传递问题,聚团是关键。他与李佑楚等人建立了基于聚团的快速床模型,进而又安排我研究聚团的成因。当时国际学术界对聚团的存在持否定态度,先生则引导化工冶金所的气固流态化研究聚焦到“聚团”这一有争议的问题,体现了先生敏锐的学术洞察力。正是在这一思想指导下,聚团现象的研究逐步成为系统的方法,扩展到不同的体系,建立了EMMS计算模式,在工业中得到广泛应用,并引发了“介尺度科学”的研究。

另一例子也是在80年代,郭先生提出了分级利用煤炭资源“拔头”的概念。他认为把煤炭直接用于燃烧是一种浪费,应该像利用石油一样,先把高价值“轻”组分提取出来分级利用,这就是“拔头”,在80年代提出这一煤炭利用的思想是极具前瞻性的。近几年,煤的分级利用逐步成为学术界的共识,尽管困难重重,但却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充分反映了郭先生的前瞻战略思想。

还有一个例子是郭先生倡导的微观反应动力学的研究。80年代,他就提出要用环境扫描电镜研究表面反应的动态结构,虽然这一研究是针对当时认识到的矿物加工中的“失流”现象提出的,但却具有普遍意义。表面反应中反应/传递的影响是当前材料和化工研究的前沿问题,也是“介尺度科学”中材料层次的介尺度问题。30年前的问题,如今仍然是前沿,由此可见先生的前瞻眼光。

在郭先生的学术词典中,是没有“跟踪”这一词汇的,他强调的是“独创”、“第一”和“特色”。先生为实验室的题词“注重积累 追求卓越 瞄准前沿 服务需求”体现了他一贯的学术思想,我们应当深入领会先生倡导这些词汇的深刻内涵。


02 罕见的严谨认真

查阅先生的档案,翻开先生改过的文章,任何人都会为之赞叹。他为研究生修改的文章,送去时那些零散的内容和图表,经过先生字斟句酌密密麻麻的修改后,返回时已成为一篇字句规范、图表清晰、逻辑严密的流畅文稿。有时因改动太多,他担心学生看不清楚,便会把修改后的文稿打印出来返回给学生,字里行间体现出先生严谨认真、对学生高度负责的态度。每每翻阅这些材料,对自己都是一种深刻的教育。对比先生,我们对学生做得太少了。先生离开后,重温这些宝贵的资料,不由得落泪,思念中敬佩之情更加强烈。

1986年到1997年,先生担任国际期刊CES的编委,在这期间他处理过无数的稿件,每一篇文章都经过他反复认真修改,直至达到他认为的水准,才送给审稿人审查。经他修改的稿件,有的达11稿之多,在CES的历史上,这种情况绝无仅有。郭先生就是这样,除了学术成就之外,用自己严谨的学术风范和一点一滴艰辛的劳动,赢得了国际学术界的广泛赞誉和尊重。

凡是与郭先生一起参加过学术活动的同志,都会看到先生认真做笔记的情形。无论谁做报告,其要点、内容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从不含糊,并严格归档,直到他去世,无一例外。这并非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有时我们有些材料找不到了,只要去郭先生那里,就一定会找到当时的原始材料。


03 纯粹的学术风骨

学术界应当有学术界的规则,科学家应该有科学家的风骨,这是郭先生一生坚持的信念。先生在这方面表现出来的气节,让我们年青一代由衷的敬佩,也因此受到教育。我之所以用学术“风骨”,要反映的是所有与学术相关的问题,都纯粹要用学术原则处理,绝不搞任何违规的事情,从不例外。在我与先生三十年的交往中,我看到先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践行了以下原则: 

1. 奖励荣誉从来不去争取。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就和贡献应当是被大家认可的结果,而不是自己索取的。他获得过多种荣誉,比如,他被美国化学工程师学会评选为“化学工程百年开创时代”50位杰出化工科学家,事前他自己毫无知晓,而是事后由他的母校Princeton大学告知的。

2. 所有评审(被评或评别人)的唯一标准是学术。拉关系、走后门这样的事,在他一生中是没有的。他在申请项目时,从来不会找人帮忙,唯一做的是自己下功夫准备材料,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评别人的项目时,仔细审阅材料,做出独立的判断,从不搞人情票。即使为别人写推荐信,也是实事求是、从不夸张。

3. 宽容别人的质疑。对待学术质疑的态度,也表现出一个大科学家的风范。如果你要开展前瞻性的研究,求新求真,你必然会受到质疑。先生面对质疑的态度是宽容的,无论他人出发点如何,总是从纯学术的角度,多找自己的不足,用释疑来化解质疑,这一直是先生坚持的风范。我们开展的EMMS研究,一开始有赞誉,也有批评和质疑。特别是当个别文章中出现质疑时,我们青年人就急于澄清和反驳,但先生的一句话使我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别人想理解我们长期形成的结论实在不易,没必要着急反驳,把自己的工作做扎实了,这些质疑自然就消失了。”多么宽容的大家风范!2004年,随着EMMS的证明,这些质疑自然消失,我才体会到先生当时这句话的深刻含意。对待别人质疑时那种宽容的心态,质疑别人工作时那种平和且有建设性的方式,是一个科学家应当具备的良好素质。


04 永无止境的科学追求

在学术界,90岁以后还做具体工作的人是不多的,可郭先生在这不多的人中又很特别。他离去前两天,我去看他时,他告诉我今年他已改过100篇文章了,我当时并没有感到吃惊,因为他一生就是这样,一直不知疲倦地工作,就在去世那天下午,还在为年轻人讲科普。平时他每天都是在计算机前工作到深夜,修改文章、查找资料、构思前沿。最近我们写了一本书“From Multiscale Modeling to Meso-science — A Chemical Engineering Perspective”,就“Multiscale”和“Meso-science”究竟应不应该用“-”,他在网上反复查阅比较,又翻阅了多个辞典,力争找到一个最合理的表述。

最近几年,我们有意减少先生的负担,有些事就不让他费心了。但这并没有减少先生的劳动,他总会找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去做。比如,他写了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几何动艺》作为科普教材;为研究生开设英文写作课,手把手教青年人修改论文,并把教学过程中积累的经验,编辑成《怎样写好科技英文论文》一书正式出版。青年人向他学到的不仅是写作能力,更重要的是先生严谨求实的科学精神。2003年,83岁的郭先生又创办了PARTICUOLOGY英文刊物,亲任主编。近十年来,该刊发表的每一篇文章,都经过他逐字逐句认真地修改,这在 Elsevier 的刊物中是少有的。创刊仅五载,2008年就进入SCI (Scientific Citation Index),现已居于同类刊物的前列,这凝聚了郭先生大量的心血。

由于先生一直像青年人一样勤奋地工作,在我的感觉中,从来没有觉得他已是年过90岁的老人,直到最近几年,我才意识到要减少他的负担,提醒先生要承认自己确实年纪大了,生活方式要有所变化,他的夫人桂老师也在旁边劝说,但他总是说:“我已经做的比以前少多了,还可以做一些事情。”每当回想起在他家门口告别时他说这些话的情景,我都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05 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

郭先生学术上的成就,与他开放的思维和与时俱进的时代精神是不可分的。直到晚年,他还总是时时关注最新的动态,不断产生新的思想火花。青年时代,他试图统一所有形式的气固操作,建立了“广义流态化”理论,这至今仍是大家努力奋斗的目标。早在50年代末,他就提出“过程工程”的概念,试图统一所有物质的加工操作过程,建立统一的学科。50年后,这成为2001年化工冶金所更名为“过程工程所”的重要依据,至今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当时先生和我去中编办解释什么是“过程工程”的情形。先生对新生事物总是充满热情地给予支持,他的心永远是年轻的!

郭先生80年代就用计算机写书,我们很多青年学生都为他娴熟的计算机使用技巧而惊叹,很多功能也是先生传授给我们的。他用计算机绘制的一些复杂的图形,连青年人有时都办不到。翻开1996年我们组织第5届国际循环流态化会议的程序册,每一个符号都是先生亲自排定的,我们不仅看到了他的排版技巧,更感受到了他付出的艰辛劳动。

郭先生的这些特质和风范,并不需要用华丽的语言去描述,只要用一些日常的例子就能让人感动并受到教育,这就是大家风范。在平常的交往中,无数人受到教育和感染,自然而然地体会到科学文化的内涵,这些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

郭先生虽已逝去,但他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先生的学术风范永远为我们所敬仰,我们会永远怀念他!

致谢: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艾菁、葛蔚、王维、杨宁、韩永生、王军武、黄文来、何险峰、刘新华、王小伟、王利民、王健、李成祥、陈飞国、任瑛、孟凡勇、李飞等同事的帮助,并提出建议,在此一并致谢。


文献来源:《中国科学院院刊》2013年第28卷第1期,111-114页

作者:李静海院士



★ 郭慕孙先生生平 ★

郭慕孙先生1920年6月24日出生于湖北汉阳,祖籍广东潮州。1939年考入上海沪江大学化学系,1943年大学毕业后相继在上海汉堡化工厂和生化药厂任化学师。1945年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化工系学习,师从 Wilhelm 教授,1946年10月获得硕士学位后,在美国碳氢研究公司和可口可乐公司任工程师。1956年10月回国,协助叶渚沛所长筹建中科院化工冶金所(现中科院过程工程所),创建了中国第一个流态化研究室,任室主任、研究员。1978—1986年先后任研究所负责人、代所长、所长,1986 年起任名誉所长。长期担任中国化工学会副理事长兼化学工程专业委员会理事长、中国颗粒学会理事长、国家科委化学工程学科组副组长及国家科技进步奖化工行业组副组长、中国金属学会常务理事等职。1980年当选为中科院学部委员(院士),同年被授予全国劳动模范,历任第四、五、六、七届全国政协委员。郭慕孙先生于2012年11月20日在北京逝世,享年92岁。



附件: